「附驥尾」和史蒂芬金

「附驥尾」是我一向喜歡的一個詞。漢代王褒的《四子講德論》有這樣一句：「附驥尾則涉千里，攀鵠翮則翔四海」，指的是某人因為仰仗別人而成名，然而司馬遷的《史記‧伯夷列傳》說：「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司馬貞在寫索隱的時候認為顏回多少是靠了孔子這個老師而能夠成名，彷彿當學生的本來就應該名不見經傳，直到老死也應該是個普通人似的。


「附驥尾」這個詞如果出自「附」的人口中，當然就有自謙自抑的感覺，如果從被「附」的人口中說出，就有自大自滿的意思了。儘管如此，對於新生作家而言，「附驥尾」應該是令人夢寐以求的一件事，能夠有人提攜一把，從此一帆風順，豈不快哉！就算自己被別人比作「蒼蠅」，提攜的那人卻是眾所矚目的「千里馬」，誰知道呢？也許十年風水輪流轉，透過這一次抬頭的機會，也許他們有朝一日也能成為讓世界歡聲雷動的冠軍。

與此同時，我卻覺得，如果「千里馬」有心提攜後進，能夠慧眼發掘確實有天份、有潛力的新生作家，然後慷慨地讓對方「附」一下，那才是難得的一件事。「千里馬」當然不會隨便開門讓各界所謂的「蒼蠅」之流蜂擁而入，如果真的要提攜，也必定在事前做好功課，先了解對方的長處和缺點為何，再考量自己有什麼確實可以提出協助的地方。這是做為「千里馬」的紮實和對人對己的誠意，絲毫不濫用名聲。

更進一步而言，「千里馬」能夠看到後進的天份和潛力，主要也是出於自我坦誠開放的心胸，不因為些許的成就而自滿自傲。「千里馬」當然有足夠的自信，不必像周公那樣恐懼流言，其卻也具備無窮的好奇心和謙虛的性格，相信自己確實在提攜後進的同時，也可以從對方那裡學到許多東西，所以不會像王莽那樣假惺惺地恭謙下士。「千里馬」在願意被「附」的同時，心裡很清楚自己所得到的回報必定比付出的更多。以作家而言， 這是對於大環境的深切了解與期待。願意被「附」的作家，其付出當然是透過提拔新人而能夠對文學界整體做出的一種貢獻，其所得的回報卻包括了不同世代的作家之間持續而深入的交流，對於創作之為藝術的一種並肩探討和心得分享，以及作家同時也是讀者，在閱讀新人作品而感到驚喜讚嘆之餘免不了也會產生疑問追索的興趣，便能就此得到答案。

蘿倫‧葛洛絲坦 (Lauren Grodstein) 是在美國新澤西州羅格斯大學 (Rutgers University) 講授創作的一位教授，她的第一部小說 Reproduction is the Flaw of Love（暫譯為「愛情的缺陷在於生育」）於 2005 年出版，雖然廣受好評，卻沒有能夠讓她一鳴驚人。到了 2009 年，葛羅斯坦出版了第二部小說 A Friend of the Famiy，台灣的獨立版權經紀人譚光磊先生在引進這本書的時候把書名翻譯成「失控的父愛」，這篇文章也在此借用。

《失控的父愛》雖然是美國亞馬遜網路書店 2009 年十一月的編輯首選作品，兩年多以來卻似乎沒有受到各界太多的青睞，直到今 (2012) 年三月，著名恐怖小說作家史蒂芬‧金 (Stephen King) 特別就這本書向葛洛絲坦進行了公開訪問，這才突然大紅大紫起來。這次訪問是在新罕普夏州的一所中學體育館舉行的，原本預定的場地是一家書店，卻實在容納不下兩百多位觀眾。訪問也同時在網路上播放，並在網上接受讀者和觀眾提問。

這次訪問活動的主辦者是出版《失控的父愛》的 Algonquin Books，他們聽說史蒂芬‧金不但讀過這本書，更大加讚賞，並詢問這位恐怖作家是否願意和葛洛絲坦進行一場公開訪問，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

史蒂芬‧金的名聲當然是許多觀眾願意長途跋涉來欣賞這次訪問的主要原因，然而他當天穿著毛衣、牛仔褲和球鞋，帶著眼鏡，一點也沒有盛氣凌人的感覺，反而適切地把觀眾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葛洛絲坦身上。他在開場白中說：「（葛洛絲坦）寫了這樣一部絕對精彩的小說，我喜歡這本文學作品的懸疑性和架構。」他在訪問中針對書中人物的塑造提出了許多問題，特別是各個主角的個性、心裡與行為，以及他們的行動對自己和他人所造成的影響。這些問題的深刻性，充分顯示出他對於這本書的了解和欣賞程度。

史蒂芬‧金在訪問中進一步引導葛洛絲坦暢談自己的創作歷程和心態，以及她的出身背景如何對作品造成影響。當葛洛絲坦說到自己欣喜於獲得出版的成就，卻也有花費好幾年卻寫不成一部小說而感到挫敗的經驗時，他點點頭，表示自己也有同樣的體會：他總是有一個關於一個坐輪椅的男孩在沙灘上放風箏的想法，在腦海中縈繞不去，卻一直無法將之發揮成一個故事。

關於這次訪問，史蒂芬‧金的官方網站只是簡單地宣佈了時間和主辦單位，原本預定舉辦訪問的書店 Water Street Bookstore, Inc. 則善意地提醒各界有興趣參與的觀眾和讀者：這次訪問是為了慶祝和宣傳葛洛絲坦的《失控的父愛》，所以史蒂芬‧金可不會回答任何問題或簽書喔！這一點，他也確實做到了，整場訪問的光彩集中在葛洛絲坦身上，史蒂芬‧金終究只是個心甘情願靠邊站的訪問者而已。

一位成名作家充分欣賞另一位作家的作品，並選擇進行公開訪問，這對所有的愛書人而言，應該就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了。在文學界裡，真希望這種「附驥尾」的行為能夠更常發生。

作者註：有興趣觀賞整場訪問的讀者，請移駕至以下網頁欣賞。訪問看起來似乎有一小時之久，事實上只有二十分鐘，其餘的時間都在回答觀眾的問題。

http://www.algonquinbooksblog.com/bookclub/a-friend-of-the-family-by-lauren-grodstein/#webcast

有些人似乎覺得這場訪問十分無趣，不知道史蒂芬‧金為什麼要做這種「無聊事」，訪問一個「索然無味」的作家，深入討論一本「索然無味」的書。事實上，我也讀過一些網友的評論，認為一些作品明明經過史蒂芬‧金推薦，讀起來卻似乎不怎麼樣？他是不是太浮濫地稱讚別人呢？

我自己的看法是，史蒂芬‧金對這些作品的看法當然都只是他自己的意見，別人不一定贊成，也不必贊成。與此同時，至少就《失控的父愛》這本書而言，其是比較文學性的作品，和一般所謂的「大眾文學」或「通俗文學」（也就是一般人認為史蒂芬‧金足以成名的作品那種）很不一樣，因此如果讀者以看待史蒂芬‧金作品的標準去閱讀這本書，可能就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感受。進一步而言，也許史蒂芬‧金也想展現出自己在所謂「嚴肅的文學作品」方面的造詣，畢竟一般人對他的判斷都已經固定成套，他一生也被批評過無數次「不入流」，「不足以登大雅之堂」。我覺得史蒂芬‧金如果真的有意這樣做，那麼他畢竟是相當有自信的，願意公開接受讀者的挑戰和評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