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1日

史蒂芬金的《綠里奇蹟》「前言」試譯


重溫史蒂芬金的《綠里奇蹟》〉這篇文章刊出後,有善心網友相告,說是這本書在台灣的中文版只有導讀和推薦,卻沒有翻譯史蒂芬‧金本人寫的「介紹」(Introduction)、「前言」(Foreword) 和「後語」(Author’s Afterword)。這實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我一向覺得作者的創作心態和歷程是很值得探索的,因為讀者通常只接觸到作品本身,如果能進一步知道創作的來龍去脈,對於作品和作者的雙重了解絕對會有很大的幫助。

以下是我就史蒂芬‧金這三篇短文的翻譯嘗試,希望會對喜歡他的讀者有用。首先是他的「前言」,寫於 1995 年十月二十七日,當時《綠里奇蹟》的六個單冊都還沒有出版。其次是他的「後語」,寫於 1996 年四月二十八日,也就是第二個單冊出版後的三天。最後則是他的「介紹」,寫於 1997 年二月六日,當時出版社正準備把六個單冊合成一本書出版。整本書正式出版的日期則是 1997 年五月五日。

總的說來,這三篇短文的內容有少數重覆,但是在字裡行間,讀者可以感覺到史蒂芬‧金在創作這本書時的苦心瀝血,他一貫的幽默文筆更沒有減少絲毫感恩的心情。


史蒂芬‧金的《綠里奇蹟》「前言」
寫於 1995 年十月二十七日

親愛的讀者:

人生總是變化無常。這本小書裡的故事以此種方式存在,主要原因來自於我素未謀面的一個房地產經紀人隨口說的一句話。這件事發生在一年以前,在紐約的長島 (Long Island)。拉爾夫‧威辛安紮 (Ralph Vicinanza) 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和同事(他主要的工作是出售書籍和小說的國外版權),當時剛在那裡租了一棟房子。房地產經紀人對那棟房子的評語是:「看起來像是查爾斯‧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的作品裡寫過的對象。」

拉爾夫歡迎第一個來這棟房子拜訪的客人時,對這句評語還記憶猶新,對方是麥爾坎‧愛德華茲 (Malcolm Edwards),一個英國出版人。他把這句評語說給麥爾坎聽,兩人便開始聊狄更斯。麥爾坎提到,狄更斯的許多小說都是以分冊的形式出版,不是折成雜誌的一部份,就是單獨成為小冊(chapbooks,我不知道這個字的起源,卻一直很喜愛它給人的那種親蜜友善的感覺)。麥爾坎又說,狄更斯有些小說甚至是在出版前夕才創作或改寫完成的;他顯然是一個不畏懼截稿期限的作家。

狄更斯的系列小說 (serialized novels) 當時紅透半邊天;事實上,它們暢銷到在巴爾的摩 (Baltimore) 造成一樁悲劇事件的地步。當時有一大群狄更斯的書迷擠到一個碼頭上,等待一艘英國船抵達,捎來狄更斯的《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us Shop) 這本書的最後一個單冊。據說,好幾個本來可以讀到這結局的讀者竟然被人群擠到水裡而淹死了。

我不知道麥爾坎或拉爾夫是否想淹死任何人,然而讓他們感到好奇的是:如果系列小說在今日再次獲得出版的機會,則會發生什麼事呢?他們當時並不知道,這種事至少已經有兩位作家嘗試過(太陽底下果真沒有新鮮事)。湯姆‧沃爾夫 (Tom Wolfe) 的小說《虛榮的篝火》(Bonfire of the Vanities) 初稿就是以系列形式在《滾石》(Rolling Stone) 雜誌上出版的,而麥可‧麥克道爾(Michael McDowell,寫過《護身符》(The Amulet)、《鍍金的針》(Gilded Needles)、《元素》(The Elementals)、以及電影《陰間大法師》(Beetlejuice) 的劇本)也以系列平裝本的形式出版過小說《黑水》(Blackwater)。《黑水》這本書——關於一個美國南方家庭的恐怖故事,他們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家族習性便是變身成鱷魚——不是麥克道爾最好的作品,其做為「雅芳叢書」(Avon Books) 的一部份卻依然很成功。

麥爾坎和拉爾夫進一步猜想,如果在今日,一個寫暢銷小說的作家願意以分冊的形式來出版作品,又會發生什麼事——也許這些小型平裝本在英國的售價可以是一兩英鎊,在美國的售價則可以是三美元(美國大部份的平裝小說售價都是 6.99 或 7.99 元美金)。麥爾坎說,也許像史蒂芬‧金那樣的作家會對這種實驗有興趣。然後兩人就繼續聊別的事情了。

拉爾夫多少忘記了這個主意,然而他在 1995 年秋天又再度想到這件事,那是在他從法蘭克福書展 (Frankfurt Book Fair) 回來之後,對於拉爾夫這樣的國外版權經紀人而言,那種國際性的貿易展售會每天都像是一種最後通牒。他向我提到了這個創作系列小說的主意,同時也說起其他的幾件事,後者有許多都被我立刻回絕了。

然而這個系列小說的主意卻沒有被我立刻回絕;它完全不同於接受日文版《花花公子》(Playboy) 雜誌的訪問,或由他人付費而到巴爾幹半島的各個小國巡迴簽書等提議,而能讓我的想像力迸出火花。我當然不認為自己是現代的狄更斯——如果真有這種人存在,那大概會是約翰‧厄文 (John Irving) 或薩爾曼‧魯西迪 (Salman Rushdie) ——可是我卻一直很喜愛各種透過分集形式訴說的故事。我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形式是在《週六晚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 裡,我之所以喜愛它,是因為每一集的結尾都能讓讀者達到幾乎和作者平等的地位——你有一整個星期的時間去試著想像故事下一次的轉折。在這同時,我的感覺是,讀者在閱讀和體驗這些故事時的感覺也比較激烈,因為它們是有配額的。就算你想大口吞嚥也不行(如果故事實在精彩,你就會想狼吞虎嚥了)。

最棒的是,我們在家裡經常會大聲朗讀這些故事——我哥哥大衛讀一晚,我讀下一晚,再來是我母親,然後又回到我哥哥那裡。能這樣享受一部文學作品是很難得的,就像我們可以一起去戲院看電影或在家裡看電視影集一樣(《皮鞭》(Rawhide),《牧野風雲》(Bonanza),《66 號公路》(Route 66));這是一種家庭式的活動。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發現,狄更斯的小說當年也是以同樣的形式受到許多家庭的喜愛,只不過他們圍在火爐旁,擔心的是皮普 (Pip)、奧立佛 (Oliver) 和大衛‧考伯菲爾 (David Copperfield) 的遭遇,而這種擔憂又能持續好幾年之久,而非只有幾個月(《週六晚報》最長的故事也很少超過八集)。

關於這個系列小說的主意,我喜歡的還有另一件事,我懷疑這是只有寫懸疑或恐怖故事的作家才能心領神會的一種吸引力:在這種以分集形式出版的故事中,作家可以獲得一種凌駕讀者的能力,這是他們在其他場合裡所不能達到的;簡單地說,親愛的讀者,你不能先跳到書的最後一頁去偷看故事的結局。

我依然記得自己十二歲左右的時候,有一天走進客廳,看見我母親坐在她最喜歡的那張搖椅上,偷看一本阿嘉莎‧克莉絲蒂 (Agatha Christie) 的平裝小說的結尾,一隻手指頭還夾在她真正讀到的地方,也就是那本書的第五十頁。我被她的這種行為嚇呆了,也坦誠對她說了這種感覺(你要記得,我當時才十二歲,男孩們都是在那種年紀才第一次隱約地開始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懂);我說,在還沒有讀完一本神秘小說以前就先去偷看結局,這種行為就像是在吃夾心餅乾的時候先把裡面的糖霜舔掉,然後把外面的兩片餅乾丟進垃圾桶裡。母親以她那種美好而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的方式笑了出來,回答說,也許這種行為確實不怎麼樣,可是有時候她就是受不了誘惑。向誘惑投降是我當時可以了解的一種概念;即使在十二歲的年紀,我自己碰到的誘惑也很多。然而在今日,透過系列小說的創作和出版,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抵抗這種誘惑的好方法。在最後的一個單冊抵達書店以前,沒有人能知道《綠里奇蹟》這個故事會有什麼結局……那可能也包括了我自己。

儘管拉爾夫當時不可能預見這件事,他提到這個創作系列小說的主意的那一瞬間,對我而言,實在是最完美的一個心靈時刻。當時我正在考慮一個故事的構想,主題是我一直懷疑自己遲早都要接觸的東西:電椅。從我第一次觀賞詹姆斯‧卡格尼 (James Cagney) 的電影、第一次讀到關於死刑犯的故事開始(那是辛辛那提監獄的典獄長路易斯‧羅斯 (Lewis E. Lawes) 所寫的《星星監獄兩萬年》(Twenty Thousand Years in Sing Sing)),「老火花」(Old Sparky) 就一直讓我深深入迷,啟動了我的想像力比較黑暗的那一面。我想像著,一個人走過那最後的三十多公尺,心裡知道自己將會死在電椅上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而在那一刻,負責把死刑犯綁在電椅上的那個人……或是必須扳下電流開關的那個人,心裡又會有什麼感覺?這種工作會剝奪人性的哪一部份?更恐怖的是,它可能會給人性添加什麼?

我嘗試過這些基本的想像,在過去二、三十年以來試驗性地用幾種不同的架構來呈現它們。我成功地寫過一個場景設在監獄裡的中篇小說(〈麗泰‧海華絲和蕭申克的救贖〉(Rita Hayworth  and 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多少也下了結論,認為自己對這個主題的嘗試可以到此為止了,然而我前面提到的這個故事構想卻在此時產生。這個構想有很多讓我喜歡的地方,最吸引我的卻是故事敘述者基本上算是滿正派的聲音;低調,誠實,或許也有一點天真,如果真的有所謂的史蒂芬‧金式的故事敘述者,那就是這個人了。所以我開始工作,卻多少有一點試驗性的寫寫停停。第二章的大部份內容,其實是在波士頓的芬威公園 (Fenway Park) 被大雨耽擱行程時寫成的!

後來拉爾夫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已經密密麻麻地做了一整本關於《綠里奇蹟》的筆記,我同時也發現自己正在構建一部小說,那卻也是我實在應該把時間花在騰空書桌、以便於修改一部已經寫好的小說的時候(那就是《絕望生機》(Desperation) ——親愛的讀者,你很快就會讀到這本書了)。所以我開始寫《綠里奇蹟》的時候,基本上只有兩種選擇:暫時先把它放到一邊(也許永遠也不會再重拾它),或是放下所有其他的一切而盡情地追求它。

拉爾夫提出了可能的第三個選擇,一個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創作和閱讀的故事——把它拆成幾本單冊。我同時也喜歡這個選擇令人神經緊張的一面:你開始工作,然後無法寫完,突然之間就會有差不多一百萬個讀者憤怒地要喝你的血。除了我的秘書茱莉安‧尤格里 (Juliann Eugley) 之外,沒有人比我更懂得這種感覺;我們每星期收到好幾打憤怒的讀者投書,要求「黑塔」系列 (The Dark Tower series) 的下一本書儘快出版(各位槍手羅蘭的支持者,你們要有耐心啊;差不多再過一年,你們的等待就會結束了,我保證)。其中有一個讀者附上了一張照片,裡面是一個被鐵鍊綁住的玩具熊,信中還有一個用報紙標題和雜誌封面上的字樣剪貼出來的訊息:趕快把「黑塔」系列的下一本書釋放出來,否則這玩具熊就得死!我把這張照片放在辦公室裡,它不但提醒我有多少責任要面對,更讓我學到,有人關心你純粹想像出來的人事物——即便只是一點點的關心——可以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不管怎麼說,我決定要讓《綠里奇蹟》以一系列小型平裝本的形式出版,就像十九世紀那樣。我也希望你能來信告訴我:(一)你是否喜歡這個故事,以及(二)你是否喜歡這種很少被使用但卻相當有趣的出版方式。這種方式讓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感到精力無窮,儘管在此時(1995 年十月的一個下雨的傍晚)這個故事距離寫成還遠著呢,目前的它只不過是一個粗略的草稿,故事的結局也不知道是什麼。然而這正是這整個過程最令人感到緊張刺激的地方——此刻的我好比在濃霧中開車,卻把油門一路踩到底。

最重要的是,我想說,如果你在讀這本書的時候能享受到我在創作時體驗到的一半樂趣,那我們雙方便都成功了。好好享受吧……還有,你何不找個朋友,一起大聲把這故事朗讀出來?就算不為別的,至少這種方式可以縮短你必須等待下一個單冊抵達書報攤或你所在地的書店的時間。

在這同時,好好照顧自己,也要善待彼此。

史蒂芬‧金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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