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8日

史蒂芬金評《蒼蠅王》


英國的《每日電訊》報 (The Daily Telegraph) 於今 (2011) 年七月二十八日刊出了史蒂芬‧金為《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 一書重新出版而寫的介紹。這本書原本於 1954 年出版,是英國作家威廉‧高定 (William Golding) 的第一部小說,敘述一群男孩在荒島上掙扎求生的經過,多年來已經成為英語世界公認的經典作品,並於 1963 和 1990 年兩度被改編成電影。《時代》雜誌 (Time magazine) 於 2005 年將這本書選為自 1923 年以來最優秀的百部英語小說之一。

史蒂芬‧金在這篇文章中提到,《蒼蠅王》啟發了他對於小說作為「純粹想像的行為」的信念。他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從此之後卻一生一世欲罷不能,連幾部作品中的那個著名小鎮「城堡岩」(Castle Rock) 事實上都取材自這本書。

以下是這篇介紹的中文翻譯。請注意,這是經過報紙編輯的版本,詳實全文刊於英國 Faber & Faber 出版社為紀念高定百年誕辰而特別推出的新版《蒼蠅王》中。


我成長於新英格蘭的一個小型農作社區,大部分的路都是泥道,牛隻的數量比人還多,學校只是一個燒木柴取暖的房間。頑皮的孩子沒有被留校察看;他們在放學後不是被罰劈柴就是到廁所裡去灑石灰。

鎮上當然沒有圖書館,然而距離我哥哥大衛和我成長的房子差不多四分之一英里的衛理公會牧師住宅已經廢棄不用,裡面有一間房堆滿了發霉的書,許多都有電話簿那麼厚。有相當一部分的書都是寫給男孩看的,我們的英國表兄們稱之為「絕妙好故事」。大衛和我讀起書來貪得無厭,這是我們從母親那裡得來的習慣,我們立刻就像一群餓鬼發現烤雞大餐那樣,狼吞虎嚥地看起這些書來。

這其中有好幾打和那位偉大的小發明家湯姆‧史威夫特 (Tom Swift) 有關的書(我們經常開玩笑說,遲早我們會找到一部名叫「湯姆‧史威夫特和他的電子祖母」的作品);還有差不多數量的書寫的是二次世界大戰裡的一個名叫戴夫‧道森 (Dave Dawson) 的英勇飛行員(他的噴火式單座戰鬥機總是在「用盡渾身解數拼命爬升」)。我們和唐‧溫斯洛 (Don Winslow) 共同對抗邪惡的蠍子王,和哈迪兄弟 (Hardy Boys) 一起四處偵探,更和牧人兄弟 (Rover Boys) 四處游牧為家。

到後來——我想差不多是約翰‧甘迺迪 (John Kennedy) 當選總統的時候——我們發現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這些故事確實夠刺激,但是其中的什麼東西有點……過時了。這也許是因為大部分的故事背景都設於 1920 或 1930 年代,也就是我哥哥和我出生以前的幾十年,然而這不是最重要的因素。關於這些書的什麼東西根本就不對。錯誤在於書裡的小孩們。

我們的鎮上還是沒有圖書館,然而到了 1960 年代,圖書館竟然蒞臨小鎮。每個月總有一輛笨重的綠色廂型車停在我們的小學校前面。車廂上的大型金色字母寫著「緬因州流動圖書館」。駕駛兼圖書館員是一位厚實的女士,喜愛孩子的程度就像她愛書一樣,總是樂意為我們解決疑難。有一天,我在「少年讀者」那一區花了二十分鐘把書取下又放回,於是她問我到底想找甚麼樣的書。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冒出一個問題——也許是意外,也許是天意介入的結果——這問題打開了我人生的大門。「妳有沒有關於真的小孩是什麼樣子的書?」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從流動圖書館標明「成年人小說」的那一區拿了一本薄薄的精裝小書給我。「史蒂芬,你試試這本,」她說。「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你自己找到的。要不然我可要惹麻煩了。」

你可以想像我的驚訝(也許應該說是震驚),在拜訪了那間停在學校泥濘前院的流動圖書館的五十年之後,我下載了《蒼蠅王》的語音版本,聽見威廉‧高定在這本書前的一段迷人自然的介紹裡,解釋了當年讓我困惑不安的問題。「有一天我正坐在火爐的一邊,我太太坐在另一邊,我突然對她說:『如果能寫一個關於荒島上的一群男孩的故事,展現出他們真正的言行舉止,純粹是男孩子,而不是童書裡經常描寫的那些小聖人,那該有多好。』她回答:『這是個第一流的好主意!你就寫吧!』所以我就動手寫了。」

我之前讀過成年人的小說,或是類似的作品(那間堆滿被水浸壞的書的衛理公會牧師住宅房間裡,除了湯姆‧史威夫特以外,更有一大堆以白羅 (Hercule Poirots) 和瑪波小姐 (Miss Marples) 為主角的偵探小說),然而我從來沒有看過任何為成年人寫的、關於小孩的作品。我因此而在面對《蒼蠅王》的時候措手不及:我看到的是一種對於我朋友和我這種十二到十三歲的生物的徹底了解,一點也沒有經過任何軟化或除臭的處理。我們能是善性的嗎?能。我們可以親切待人嗎?也可以。我們有可能在一瞬間轉變成小惡魔嗎?當然可能。我們也確實做過這種事。我們每天至少有兩次完全沒有人管,必須自立更生,放暑假的時候更頻繁。

高定對於男孩時期的觀膽毫不感性,進一步將之和一個充滿冒險和高度懸疑的故事結合起來。對於當年做為十二歲男孩的我而言,在無人荒島上四處遊蕩、沒有家長監管的想法剛開始看起來確實是一種解放,幾乎像上了天堂一樣。等到書中那個臉上有胎記的男孩(第一個提到島上可能有怪獸的小鬼)消失的時候,我那種解放的感覺已經受到不安的侵襲。等到那個重病——也許還是先知——的男孩賽門 (Simon) 面對那個爬滿蒼蠅、插在一根柱子上的豬頭的時候,我已經完全陷入恐怖。「豬頭半閉的眼睛昏暗,顯示出成年人生活的無比憤世嫉俗。」高定寫道。「那對豬眼向賽門保證,一切都是大麻煩。」這句話當時在我心中產生迴響,這許多年以來也還在迴響著。我把這句話當做警語,用在一部相互關連的短篇故事集裡,也就是《勿忘我》(Hearts in Atlantis) 這本書。

就我所能夠記得的,這是第一本長了手的書——強有力的手臂伸出書頁,緊緊攫住我的喉嚨。它對我說:「這不只是娛樂;這是生存或死亡。」

《蒼蠅王》一點也不像我在衛理公會牧師住宅房間裡看到的那些寫給男孩看的書;事實上,它使那些書都變得毫無意義。在那些書裡,哈迪兄弟也許會被綁住,可是讀者知道他們會重獲自由。一架德國梅賽希密特戰鬥機也許會咬著戴夫‧道森的機尾不放,可是讀者知道他會平安無事(當然是在他操縱那架噴火式戰鬥機使出渾身解數拼命爬升之後囉)。

我讀到《蒼蠅王》最後七十頁的時候,了解到不只書中的某些男孩可能會死,有些人還一定會喪命。這是無可避免的。我只希望死的人不是雷爾夫 (Ralph),我對這個角色極端認同,一路看下來全身冒冷汗。我不用聽老師上課也知道,雷爾夫代表了文明價值觀,傑克 (Jack) 對於野蠻和獻祭的投入則代表了那些價值觀可以多麼容易地被放棄;即使是小孩也可以看出這一點。特別是一個曾經目睹(也參與過)許多隨意性的校園霸凌行為的小孩。我因為書中的成人世界在最後一刻介入而感到無比慰藉,然而我也很憤怒,書末的海軍軍官對這些潦倒不堪的生還者幾乎是不屑一顧(「我應該想到一群英國男孩……應該可以有更好的表現……」)。

我保持著這種憤怒,直到我想起——即使我每天都在想那本書,那也是幾個星期之後的事了——這群男孩之所以漂流荒島,正是因為一堆愚蠢的成年人展開了核子戰爭。又過了許多年以後(我那時已經讀過這本書四、五遍了),我發現一個版本收入了高定的後序。他在後序裡說(這裡是我的改述):「成年人救了男孩們……然而誰會來救這些成年人?」

對我而言,《蒼蠅王》一向就代表了小說的宗旨;也就是我們為什麼不能缺乏小說。我們在讀小說的時候應該希望自己被娛樂到嗎?當然。任何一種不能娛樂他人的想像行為都是貧乏無力的。然而這其中應該有更重要的東西。一部成功的小說應該解除作家和讀者之間的界線,讓兩者能夠結合。一旦這種結合產生,小說便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是主餐而非甜點。一部成功的小說應該能擾亂讀者的生活,讓他或她錯過重要的約會,茶不思飯不想,連狗都忘了遛。在最優秀的小說裡,作家的想像成為讀者的真實。這種真實繼續成長,激烈而憤怒。我身為作家的人生絕大部分的時間裡都絕對支持這個觀念,也因此而被批評過。這些批評的人認為,如果小說純粹只是關於感情和想像,那麼分析就不必要,和作品有關的討論也就無關緊要了。

我同意,「這本書讓我深深著迷」一類的說法在課堂上討論小說等場合中已經是陳腔濫調了,然而我要反駁的是,這種感覺依然是小說的那顆活生生跳動的心臟。「這本書讓我深深著迷」是每一個讀者在闔上手裡的書的時候會想說的話,不是嗎?這不也正是大部分作家索想要提供的那種經驗?

讓人從內心深處產生感動的小說同樣也不排斥分析。我當年在一個下午讀完了《蒼蠅王》的後半部,雙眼圓睜,心臟砰砰跳個不停,什麼思緒都不能有,只能本能地呼吸。然而我從那之後一直在想這本書,已經想了五十多年了。我自己做為作家和讀者的處事原則——大部分都是受到《蒼蠅王》的影響而形成——是先去感覺,然後才進行思考。你可以盡量分析,但是你得先去感受那個經驗。

我不斷想到的是高定所說的:「寫一個關於一群男孩的故事……展現出他們真正的言行舉止,那該有多好?」

這是個好主意。一個非常好的主意導致了一部非常好的小說,一本充滿刺激、和現實密切相關、即使在今日也像在一九五四年高定剛出版這本書的時候一樣能夠發人深省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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