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5日

史蒂芬‧金和文字處理的故事


最近在網路上看到一則很有趣的新聞:馬里蘭大學的英語系教授馬修‧柯辰保 (Matthew G. Kirschenbaum) 最近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發表了一篇演說,題名為「史蒂芬‧金的王安電腦」(Stephen King’s Wang),內容卻和恐怖小說完全無關,而是探討文字處理 (word processing) 在文學創作上的歷史淵源。(儘管如此,本文當然還是和史蒂芬‧金有關,請讀者耐心閱讀。)


最早的文字處理器 (word processor) 當然是各式各樣的筆,作家們嘔心瀝血,臥薪嘗膽,一筆一劃地把思想轉換成文字,彎著腰在桌前一字一句地記錄下來,希望能夠傳世。後來在西方有了打字機,英語只有二十六個字母,敲打組合當然方便,中文要打字就難過了,每個字都得特別製作一個鍵。

電腦的發明使文字處理更為方便,各種文字處理軟體提供了無數前所未有的功能,作家們在創作之餘更可以進行編輯、排版和相關設計,使文字本身除了表義之外,更可以產生美感。印表機的發明當然使作家們可以更方便、迅速地把作品傳播出去,而網際網路的建立更加強了作家和讀者、論者之間的溝通。

然而柯辰保教授所鑽研的問題是,在古往今來的文學史上,哪些主流作家最先放棄打字機,轉而開始使用文字處理器,特別是電腦所提供的文字處理軟體?類似的工具應用如何影響文學作品的發展,又如何在文學中呈現?他舉了幾個有趣的例子:

丹麥皇家聾啞學院 (Royal Institute for the Deaf-Mutes) 的院長洛斯慕斯‧曼凌‧漢森 (Rasmus Malling-Hansen) 於 1865 年發明了一種球型打字器 (Writing Ball),這也是最早透過商業管道銷售的打字機。德國哲學家尼采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於 1882 年買了一台球型打字器,據說他當時年老,經常因為長時間閱讀、寫作而苦於劇烈頭痛,在熟悉了這台打字器的操作之後,他閉著眼睛也可以用觸覺寫作,就這樣繼續了他的研究發表。有趣的是,尼采開始使用打字器之後,在寫作風格上竟然也產生變化,原本簡潔的行文措辭變得簡直像電報語言一樣,他因此寫下:「我們的創作工具也會影響我們的思緒。」(Our writing tools are also working on our thoughts.)(作者註:本文上面的圖片是球型打字器的特寫,下面的圖片則是整個打字器的外觀。)


美國作家馬克‧吐溫 (Mark Twain) 於 1883 年出版了半自傳作品《密西西比河上》(Life on the Mississipi),據說這是文學史上第一部以打字稿的形式呈交給出版社的作品。幾年後,愛爾蘭作家布蘭姆‧史鐸克 (Bram Stoker) 在 1887 年出版的《卓九拉》(Dracula) 裡提到這本書只是「一堆打字作品的結合」(a mass of typewriting),包括書中各個主角的回憶錄、筆記和信件,有論者則以為所謂的「打字作品」,只是史鐸克對於當代的傳播媒體像吸血鬼那樣大量貪婪繁殖資訊的一種形容。

十九世紀晚期,以《一位女士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碧廬冤孽》(The Turn of the Screw) 等作品出名的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 (Henry James) 據說喜歡大聲把作品口述給打字員聽(typewriter 一詞同時形容了打字機和其操作員,通常都是女性),有論者以為這造成了他糾結複雜的文風,想來不是他口述時顛三倒四,就是打字員有問題。到了二十世紀,「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 小說家傑克‧凱魯亞克 (Jack Kerouac) 於 1951 年寫成半自傳體小說《在路上》(On the Road),據說他文思大發,在三個星期內寫成了長達三十公尺的電傳打字稿,於 1957 年出版,卻受到同樣是小說家的杜魯門‧卡波特 (Truman Capote) 譏諷:「那不是創作,而是打字!」(That’s not writing, it’s typing!)

到了 1970 年代,以《沙丘》(Dune) 系列科幻作品出名的法蘭克‧赫伯特 (Frank Herbert) 可能已經開始用八吋的電腦軟碟 (8-inch floppy disks) 呈交作品給出版社。柯辰保教授說他目前正在努力確定這消息的正確性,然而對於當年的磁片是否能夠保存下來,他卻並不樂觀,更不用說是磁片裡儲存的資料了。的確,早年許多個人電腦的使用者在資訊保存方面並不是很有經驗,在隨身碟 (USB flash drive) 盛行的今日,又有誰還記得當年流行過的三吋半、五又四分之一吋和八吋的電腦軟碟?電腦操作不當也會造成資訊的遺失。比方說,1981 年,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 (Jimmy Carter) 在寫回憶錄的時候不小心按錯一個鍵,因此遺失了好幾頁重要的內容,再也重寫不出來,紐約時報 (The New York Times) 還特別加以報導,因為卡特當時用的是一台價值美金一萬兩千元的全新個人電腦。

湯姆‧克蘭西 (Tom Clancy) 於 1984 年出版的《獵殺紅色十月號》(The Hunt for Red October) 據說是第一部用電腦文字處理軟體寫成的暢銷小說。到了 1985 年,史蒂芬‧金的短篇小說〈眾神的電腦〉(Word Processor of the Gods) 收錄在該年出版的《史蒂芬‧金的故事販賣機》(Skeleton Crew) 一書中,柯辰保教授認為,這極可能是第一部由暢銷作家以小說形式探討文字處理過程及後果的作品。

〈眾神的電腦〉這個短篇故事發表於 1983 年一月的《花花公子》(Playboy) 雜誌,當時只簡單地題為「文字處理器」(The Word Processor)。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個有志創作的高中老師,眼看哥哥娶走了自己當年愛的女孩,生了一個聰明伶俐卻不幸短命的兒子,自己娶的老婆如今卻又胖又醜,脾氣暴躁,一天到晚對他冷嘲熱諷,兩人生的兒子更不務正業,一天到晚沉迷於電吉他,對爸爸也不尊敬,因此覺得生活苦不堪言。哥哥一家三口車禍去世以後,主人翁試著使用天才姪子生前自己裝配、送給這窮酸叔叔當生日禮物的電腦,無意間卻發現「刪除」(delete)、「插入」(insert)、「執行」(execute) 等鍵都有玄虛,他因此能在電腦容量超過負荷而爆炸之前「刪除」了自己的舊生活,「插入」全新的家庭並加以「執行」,從此快樂似神仙。(作者註:下面的圖片是〈眾神的電腦〉於 1984 年改編成電視影集《恐怖邊緣》(Tales from the Dark Side) 一集中的一幕。)


柯辰保教授給〈眾神的電腦〉這個故事的評語是:「作家們習慣於扮演上帝的角色,突然間這個比喻卻成為現實。」(Writers are used to playing God, but suddenly now the metaphor was literal.) 史蒂芬‧金在《史蒂芬‧金的故事販賣機》一書的作者序裡說:「〈眾神的電腦〉不是我所寫過最好的一篇故事;絕不是一篇可以得獎的作品。可是也不太壞,滿有趣的。一個月前我自己剛買了一部個人電腦。(一部大型王安電腦——請別妄加置評,好吧?)當時我仍在探索究竟它的能力有多高或多低。最令我著迷的莫過於『插入鍵』和『刪除鍵』。我心想:如果有個人寫一個句子,然後,他按『刪除鍵』,結果那個句子的主詞變從這世上消失了,那不是很有趣嗎?我想像著這個人把牆上掛的畫『刪除』掉,繼而刪掉客廳裡的座椅,繼而是整個紐約市,然後刪掉戰爭的概念。接著我又想到他也可以『插入』一些東西,無中生有地讓那些東西突然出現在這世上。然後我又想:『那麼給他一個惡妻好了——他可以將她刪除掉,也許——然後插入一個好的。』」

有趣的是,史蒂芬‧金同時也在作者序裡說,〈眾神的電腦〉當初發表在《花花公子》雜誌上時,他拿到了美金兩千元的稿費,一個朋友卻硬是說金寫短篇故事吃力不討好,扣掉給經紀人和業務經理的費用,又得繳稅,最後實得的稿費其實只有美金七百六十九元五角,比紐約市的水管工人賺得還少。史蒂芬‧金被狠狠嘲笑了一番,相當不服氣,於是在《史蒂芬‧金的故事販賣機》短篇故事集出版的時候特別向這位朋友耀武揚威:「我不會告訴你,這本書我拿了多少版稅,但是我要告訴你:僅就『眾神的電腦』這篇故事而言,我的『淨』收入已超過兩千三百元,不包括你上回興高采烈為我算出的七百六十九元五角在內。」(作者註:以下是〈眾神的電腦〉有聲書的封面設計。)


柯辰保教授在演說中提到,史蒂芬‧金買的這台大型王安電腦外殼是米色,螢幕為黑白兩色,當時要價美金一萬一千五百元。也許有人會以為這電腦如今已經是收藏家的珍品,柯辰保教授幾年前卻從史蒂芬‧金的個人助理那裡得知,作家於 1990 年代晚期把電腦送到加州去做檔案提取和儲存,從此便消失無蹤。他失望極了,文字處理在文學創作上的歷史淵源就這樣少了一個篇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